从黑名单里的作家到德国良知的代言人
▲诗人赫尔曼·黑塞
1890年,13岁的少年赫尔曼·黑塞(Hermann Hesse),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名诗人。
在德国杜宾根拉丁语学校枯燥呆板的神学填鸭教育中,这位感知力敏锐的早熟少年,掀起一股「内心的风暴」。
在他看来,人们建立各种学校、提供各种设备,来培养神学家、音乐家、工程师,却没有哪种条件是为培养诗人而准备的。况且,诗人死后或许能在教科书上享有尊荣,活着时却往往忍受无尽的歧视与践踏。关键还有,诗人是天生的,不存在「成为」诗人这种说法。
少年黑塞并未低估「成为」诗人的难度。只是除了固执己见地践行做一个诗人的命运之外,他对什么都没兴趣。
立志要做诗人之后的黑塞,正煎熬在更加令人不快的精神深渊中。在一群「不怀好意、严肃、易怒、狂暴的老师」的说教和大刑伺候下,他一反此前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形象,逃学、辍学、两次自杀未遂、逃工、做书店店员,一度终日沉浸在18世纪的德国文学、哲学典籍中。
这些早年艰辛的心路历程,都记录在诗人成名之后所著的《读书随感》中。
▲《读书随感》
作者:[德] 赫尔曼·黑塞
出版社:上海三联书店
译者:李映萩
出版时间:2013
黑塞追忆往事时,这样写道:「我的童年,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命运,就像游戏时,从手中滑落,越过井缘,落入井中的珍宝一样,沉入遗忘的深渊。」
他只好在广袤的文学世界寻找自己的声音,经历两次失败,直到1904年,他27岁时,长篇小说《彼得·卡门青》出版,才名声大噪。
成名带来的喜悦,难以抵消他在精神上遭受的痛苦。生性内向而孤独的黑塞,是以18世纪德国文学巅峰期高扬的个体理想为参照,认为一个诗人必须具备「一个真正的人的特点」,要过一种「真正个人的内容丰富的、而非标准化机械化的生活」,而这恰好与一战前的德国时代氛围背向而驰。
实际上,早在1905年,黑塞在《诗人》一诗中,就曾对诗人在「未来的世界佳节」中的命运做下了一个断语:
「他,人类憧憬的负载者和苍白的化身
未来不再需要他,世界的完满不再需要他
他的墓畔花冠凋谢
对他的记忆却已消逝」
正像这位孤独诗人的吟咏,「世界不再需要他」,在接下来两次世界大战中,部分地成为现实。
1914年,一战爆发,和平主义者黑塞因发表反战文章,被指责为叛国者,正如他后来小说《荒原狼》中,主角哈利·哈勒尔为反战而遭受的辱骂和凄冷那样。四年后,同盟国战败,德国的广大青年正处在时代的迷茫中,此时不惑之年的黑塞,只花两天两夜便完成一篇《查拉图斯特拉的重临》,此文也收录在《读书随感》。
他把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,拉到1918年的德国,令他激情四射地演讲,以批判德国的国家主义思想,鼓舞青年们「学习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」,他说:
「人类有一件事,可以使人想起人就是神,这件事就是认识命运……你们悲叹自己民族的命运。但被悲叹的命运,并不是我们的命运。它跟我们没有关系,跟我们是敌对的,也是跟我们无缘的神,恶的偶像。」
人类通过认识命运而成为神,或恢复本有的神格与神位。这是黑塞在那个青年思想真空的时代,为宣扬自我独特个性之重要,而发出的最强音,同时也是他反战思想的延续。这是因为在他的理解中,无数本应独立的个人,处在一个已然没落的、时代精神秩序已然混乱的西方,不能坚持认识、实现自身的独特个性和丰富人格,反而逃遁到国家主义思想中去,正是战争得以如此顺利而大规模爆发的一个原因。
国家的集体理想,套在个人身上,往往将人变成畜群,纳粹德国便是这样的畜群集中营。1933年纳粹上台,暴力政治成为艺术家脑袋上的紧箍咒,黑塞作为不受欢迎的作家,作品无法在德国出版。
▲1938年纽伦堡集会中的人群
二战时,因为拒绝和四周的人群一起「随着大时代而兴奋」、「疯狂地陶醉在战争的不幸之中」,因为高蹈浪漫派个人主义、长年抨击军国主义,黑塞被举国群众视为叛国者。他早已避居瑞士卢加诺湖畔,生计艰苦,却心怀人类和世界的命运,用时12年创作出最后一本长篇小说《玻璃球游戏》,表达了对超越人世苦难、攀升永恒精神王国的向往。
到二战刚刚结束的1946年,他接连获得歌德奖和诺贝尔文学奖,戏剧性地由黑名单里的作家,一跃成为德国良知的代言人。
实际上,在两次世界战争的间隙,黑塞曾应出版社的邀请,撰写长文《如何阅读世界文学》。此文也作为主打篇目,收录在《读书随感》里。《如何阅读世界文学》为读者提供了一份黑塞最喜爱的详细书单,针对各个流派、作家、作品,都给予扼要点评。
黑塞一生读书几万本,思想、审美、人格的独特性,这也意味着,他所列的阅读书单十分主观、极具个性,而不等同于世界范围内经典文史哲书目的客观择取、均匀罗列。
比如,他对18世纪德国文学、印度宗教经典、中国古典文学都不吝笔墨,而对美洲文学几乎只字未提。读者可以借此寻根溯源,窥探黑塞个体思想形成的基础和大致路径。
▲正在看书的赫尔曼·黑塞
黑塞的阅读和写作是相互促发的关系。读他的作品不难发现,对个体性的强烈追寻和描写,来自黑塞对人性和命运的探索,也成为他一生小说创作的主调。他以《在轮下》批判泯灭个性的传统教育,以《悉达多》表现个体觉醒和悟道的艰辛旅程,以《荒原狼》呈现混乱时代中个体心灵分裂的痛苦。
这一创作脉络,正如晚年黑塞自己总结的那样:
「我所有作品都是在无目的性和倾向性的情况下产生的。但如果要我在事后于这些作品中找出一种共同的意义的话,那我只能找到这样一种:从卡门青到荒原狼和约瑟夫·克奈希特,他们都可以解释为对人格、对个体的一种捍卫(有时也是一种呐喊)。」
晚年的黑塞,越发趋于沉静,对曾以过度激情的文字给读者带来的迷惑表示抱歉。77岁时,他回复一位大学生读者的信,反思「个人的神化」问题,他这样说:
「我并不想神化个人,而是想要一种生活,在其中爱、美和秩序占据主导,我想要一种共存的状态,其中人不会变成畜群,而能保持其独特的尊严、美和悲剧。」
在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国度,沉浮、寻觅85载,1962年,赫尔曼·黑塞走完了丰富的一生,享寿超过他所挚爱的歌德。此时他的作品早已风靡欧洲,而且即将风靡美国,取代海明威成为美洲青年的文学偶像。
▲位于瑞士蒙塔诺拉的赫尔曼·黑塞博物馆
黑塞最重要的作品《悉达多》创作于蒙塔诺拉
他活着时,惯常独来独往,但通过阅读、思索和写作,「在内心中仍然与人类的全体保持着联系」。而关于个人生命与人类整体的关联,他曾如此赞颂歌德:
「歌德一生的独特地位始终那样伟大,其内涵始终是一个崇高的目标,是所有目标中最高贵的一个——使一个由精神统治的生活成为可能并把它建立起来,不仅为了他自己,也为了他的民族和时代。即使他身陷迷途,那也是他全面掌握那个时代知识和生活经验的尝试,并使其服务于一种崇高的个人精神,此外还使其服务于一种超越个人的精神本质和品德。」
黑塞死后,若要盖棺定论,那么他大概也能担得起,当年自己致歌德的热情评价。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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